第140章
凌岓忍不住往骨医的方向看——不知为什么,这次来青海,他总是心不安。姜泠和洪钟和他们汇合以后的一举一动都很怪,但又偏偏让人说不出来哪里怪。
山壁裂开一道豁口,有亡魂溜出去了。卫斯诚带着老郑等人在外面围剿这些“出逃者”,开辟了第二条战线。山里山外皆是厮杀,亡魂贪恋人世,难得有此机会能多留片刻,当然是竭尽全力和人对抗。
金色的文字映在打坐之人的眼睛里,给人平添了几分神性。她的唇瓣停止翕动,然后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凌岓似乎有所感应,他抬头,对上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不可言明的惊慌直冲大脑。他甩下缠斗的亡灵,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昆仑玉前。
但太迟了——不到百步的距离形同天堑,凌岓还没来得及走到骨医身边,就看见骨簪刺破了她白皙的脖颈。她掌心托着的玉玦升空,与另一块碎玉相对;鲜血喷涌而出,整座山都被柔和又温暖的金光包裹着。
山外的恶灵化作点点雨水落下,卫斯诚怔愣了一秒,双腿不受控制地奔向山的裂缝。
老郑和之胖面面相觑,也跟着跑了进去。洪钟跟在最后,眉头上的“川”字拧在一起,重重叹出一口气道,“怎么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哎!”
“姐!”卫斯诚当然看见了眼前血流如注的场景,他想冲过去救人,却被玉玦发出的金光狠狠弹了回去。
姜泠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几乎就要和光束融合在一起了。与此同时,玉玦中飘出几个影子,它们学着姜泠的样子,正对着昆仑玉盘腿坐下。
“那人怎么有点眼熟?”影子显形,灵魂生前的模样被众人所看到,之胖仔仔细细端详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张面孔,一拍脑袋,“这不是那个陈…陈怀乐嘛!”
“贺一川?周盼?”
凌岓也看到了好几张熟面孔,其中还有国庆时告别的老战士们。他们盘腿端坐,手势和圆寂时的惠灯大师一样:右手覆于膝头,指尖触地,降魔印结,诸邪退散。
金光不断流转,姜泠似乎感觉到一阵和煦的春风迎面吹来。她目视前方,看见视线中出现了四个人。
“我们家宝贝长得真漂亮。”一个女人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骨医的脸颊,她像天神一般温柔,眼睛里全是怜爱和疼惜,“否极泰来,以后我们宝贝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
“那是当然!”女人身边的男人伸手摸了摸姜泠的头发,“我们家宝又聪明又漂亮,发质还好,一看就随我!”
恍惚间,姜泠又看见一个低头为虎头鞋绣花的奶奶,一个举着拨浪鼓在她眼前晃悠的爷爷。
“你们?”她本以为是幻觉,却真真切切落进了眼前几人温暖又宽阔的怀抱里。
“妈妈知道你过得不好,也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女人贴上怀里姑娘的头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女儿,“现在说好的时候到了,以后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开心了。”
她说着,眼泪流下,涤去了姜泠衣服上的血迹。
“爸爸妈妈永远爱你,永远保护你。”男人跟着搂紧妻女,然后闭眼等待着某一刻降临。
“爸,妈?”骨医心头涌上一阵说不出来的酸楚,她抬起头,却再也没看到任何人。而周围盘坐着她遇到过的,帮助过的人,他们看向她,脸上挂着无比亲和的笑容。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手心里的温度渐渐凉了下来,白玉中的黑气正在缓缓褪去,姜泠觉得这样也很好。
黑气即将褪去,短短二十几年的往事很快就会“播放”完毕。姜泠心知这就是宿命,也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只是她有点舍不得,舍不得收获的爱情和友情,也舍不得多姿多彩的人世间。
“我去,姜大夫的血怎么变成金的了?”老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有点怀疑自己认识了这么久的姜大夫是不是马上要成仙了。
“姜大夫!”老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把骨医当作朋友的,他只知道现在这情形不对劲,像极了电视剧里生离死别的片段,他摇着洪钟的胳膊喊,“你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就是就是!”之胖扯住另一条胳膊,“小姜怎么说也救过我,大家同甘共苦了这么多,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吧!你不是学识渊博嘛,想想办法再!”
“没办法,没办法了。”洪钟低下头,小声说,“她早就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她还是这么做了。我没办法,无力回天。”
闻言,卫斯诚生生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他看着姐姐,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巨大的难过堵得严严实实。
“姜泠。”
凌岓没由来地喊了一句,他觉得眼前人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可能以后都未必能再见了。他只是想再喊她一句,可她听到了,转过头冲他甜甜一笑。那笑容像融化在春日的雪,好看极了。
姜泠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她最后说出的三个字,但她分明看见凌岓的嘴唇也在同一时刻动了,心有灵犀,他们好像说的是同一句话。
她看见他的泪水砸在地上,心里想的是怎么有人哭起来都这么好看;她觉得自己的下巴有点凉,抬手一擦,好像是自己流下来的眼泪。
殷漠曾说,无心者落泪之时就意味着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心。姜泠那两行泪掉下来的时候,玉玦的最后一角也补全了。
只一刹那,两块玉合二为一,山缝闭合,怨灵散化,布喀达坂峰依旧屹立在原地,千年不倒,万年不朽。
姜泠,最后一代骨医的接班人就此在世上消失,连带着所有她存在过的痕迹也一并不知所踪。
外面的阳光照在山门口,照散了良久的沉默。
“书上说,想净化这种昆仑玉的碎片,有三种方法。第一种是让有功德的人献祭;第二种是让别的碎片和它合成一体;第三种就是以恶制恶,用更大的邪气来压制住碎片的邪气。第一种方法好像不太灵光;第二种方法要把认过主的玉归位,但主人就要死;第三种方法缺德,但她至少不会死。”洪钟想起离开六溪前两人的对话,心里顶不是滋味。
“你们现在住的那个四合院是殷漠买下来的凶宅,书上说凶宅有大邪,她怕有人利用宅子里的邪气再干坏事,所以才赶回去。但没想到,那院子就是以前小姜的家,她家里人好像没有什么怨气,反倒是回馈给她很多挺好的力量。现在变成这样,也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她说这些办法的!”
“她在青城山吃的那颗药的药引就是惠灯大师,她活下来了,也背负了惠灯大师的因果。今此一难,因果轮回。”何欢闭上眼,轻声说,“你们该走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吧。”
下山的路难行,没有一个人抱怨。凌岓迈着两条腿往前走,脑中空白一片。
禾城的早樱开了,一树一树的粉带来一城一城的春色。柳条新绿,河水被春风吹得绵绵漾漾。河岸后面有一座四合院,院子里栽满了新买来的花,红粉相交,一院子盎然春意。
从布喀达坂峰回来以后,众人就失去了何欢的音讯。他们没人知道“剩下的事情”是指什么,也没人知道何欢究竟是否活着。
沈径霜来过,她站在姜泠房间门口看了很久,然后什么都没说又离开了。陈青云也来过,她哭得很大声,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沉默的凌岓和卫斯诚。
老郑和之胖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了,时常打电话来问询两句,也绝口不提青海的事。
洪钟回到天津,每天在门口看老大爷们下象棋,心里始终觉得空落落的。
白昼一天比一天长,说书人终于决定重出江湖。他拾掇拾掇自己的东西准备出门,结果迎面撞上一个大波□□人。
“请问,这里是洪钟家吗?”女人很有礼貌,就是看上去有点不着调。
“我就是洪钟,有嘛事儿吗您?”
“有,我来跟您送个礼物。”女人从包里掏出一本书,这书似乎就是当时洪钟的老客户骗他去禾城时的那本古籍,“以前没得到的现在得到了,好好珍惜。”
说书人接过书,还没来得及道谢,大波浪就踩着靴子离开了。
洪钟打开书,扉页上写着:“亡人心,生人泪,昙花一现终相逢。”
他往后又翻了翻,书正中间夹着一个金色的荼蘼花吊坠,而吊坠所在的那一页有人用红笔圈了许多重点。
说书人的浏览速度很快,就在他看完重点打算拿起电话时,有人却把电话拨了进来。
“请…问…是洪钟先生吗?”对面的信号似乎不太好,洪钟的话筒里传来好一阵“滋滋”的电流声。
“您是哪位?”
“明晚九点,我…在…你家地下室门口…等你。”
这句话说完,电话立马被挂断了。说书人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是凌岓。
“老洪,你在家吧?”
“在,有嘛事儿?”
“明晚六点以后千万别出门,我和斯诚正在往你那儿走,除了我俩以外,别给任何人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