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桑秀站在门边,有些无措:“他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
陆晓怜红着眼睛恨恨盯着她:“他本就没几日好活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不得安宁!”
“我没有,我以为他会高兴的,我不恨他的父亲,我也不恨他了。”
陆晓怜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恨不恨他,又有谁在意?”
“我是他的母亲!”
“那又如何?你是生了他,你养过他吗?”陆晓怜扫了桑秀一眼,冷哼,“我的娘亲也没能陪我长大,我也不记得她的模样了,可我听说她那时已经病得下不了床,还强撑着为我准备日后要用的东西,恨不得在她死前,把我的嫁妆都备好!可是
你呢?你给师兄留下了什么?在他快要饿死病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些事这些话,陆晓怜很小的时候就心里偷偷想过。
小时候她问过贺承,在来到青山城之前,他在哪里?是不是跟他的爹娘住在一块?他会不会想爹娘?贺承没有回答,是贺启偷偷告诉她,他们没有爹娘,如果没有来到青山城,他们早就死了。
她小的时候替贺承怨过他的父母,长大些又觉得哪有父母不疼爱孩子,猜想贺承的父母大抵已经不在人世,只暗暗对贺承更好些,再后来同他到了枕风楼,知道他的身世,儿时埋在心里的怨愤再度卷土重来。
她咬牙,压着哽咽:“你凭什么,做他的母亲!”
陆晓怜气得厉害,可此时一颗心都挂在贺承身上,也想不到更厉害的话来替贺承出气。正气着,庄荣从里间探出身子来朝她招手:“丫头,快来,小承醒了。”
她将桑秀推出去,严严实实关上门:“你不许进来,师兄说过,他不想见你。”
陆晓怜快步走入里间。
贺承当真醒了过来,可气色灰败,目光迟滞涣散,醒得极为辛苦。他看着陆晓怜走来,跪坐在床边的踏板上,费力地伸出去去与她的手相握,胸口微弱起伏着,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清:“晓怜……你,你别难过太久……”
“师兄——”陆晓怜声音哽咽,握着他的手,只觉他的手冷得不似活人。
“我没想着要怪谁……你,你也别怨谁……”
陆晓怜哽咽:“我没怨谁。”
贺承深深阖了下眼,抬眼看向站在床边的庄荣,缓了口气,又接着对陆晓怜说说:“师叔拿我当他自己的孩子养,我,我本该为他养老送终,如今,如今是不能了……要拜托你了,还有,还有小启——”
提到贺启,贺承眉心一拧,费力地抬头扫视了一圈。
青山城的所有人都在,连桑秀和金波也在,独独贺启不在。
贺承心里发慌,气息登时乱了,灰白的唇发着抖,问:“小启呢……”
贺启早就回到青山城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贺启不肯不在,除非——
“贺启没事!”陆晓怜知道贺承的心思,忙解释,“贺启和沈大哥去找大夫了,已经派人去找他们回来。”说到这里,她终于压不住喉咙里的哽咽,开口的话都变了声调:“师兄,你最疼贺启,你要等等他。”
“等不到了……”贺承苦笑,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开始闷声咳嗽。他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单薄的胸膛轻轻震颤着,口中又开始断断续续呛出血沫,将他苍白得如同霜雪的脸染得凄艳。
“师兄!”陆晓怜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哭着喃喃喊他。
她拿了一块帕子,颤抖着手,一遍一遍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帕子被鲜血浸得湿热,却怎么也擦不尽他唇边的嫣然血色。
“晓怜……”贺承的气息越发短急,用最后的力气扣住陆晓怜的手腕,他咬紧了牙关,额角隐隐浮起青筋,“好好活下去……替我,替我照顾好大家……”
最后咬着牙攒出的力气崩断了经脉间似有若无的那一丝牵连。
周身经脉炸开剧烈疼痛,贺承气息一窒,瞳孔颤了颤,身体痉挛般颤抖着,胸口的腥气卷上来,唇齿间不可抑止地汩汩涌出刺眼的鲜血。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挣扎着抬头,涣散的目光扫过守在他床边的每一个人,染血的唇勾起几不可察的笑意。
够了,知足了……
贺承的眼睫轻轻落下,指掌从陆晓怜腕上滑下去,无力垂落在床沿……
第98章
“哥——”
几乎是在贺承的眼睫垂落的瞬间,房门被人大力撞开,贺启跌跌撞撞闯进来,凄厉哭喊:“哥!你别睡,大夫来了!”
紧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身穿蓝色衣袍的清瘦身影快步奔至床榻旁,捏着贺承无力垂落在床沿的手腕,诊了片刻,头也不回,对跟在身后的人喊:“戎哥,快把银针给我,不能让心口这抹热气散了。”
陆晓怜跪坐在床榻旁,出神望着气息断绝的贺承,直到身后这一声清亮的“戎哥”,才将她唤醒过来。她蓦地抬头看去,坐在床沿为贺承把脉的果然是当初与他们同闯百花谷的齐越,而他身后也一如既往跟着赵戎津。
故人旧事,霎时涌上心头。
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机窍开关,陆晓怜望着齐越,未及开口,眼泪便簌簌滚落下来。
齐越救人心切,来不及同陆晓怜多说,利落地扯开贺承的衣襟,拈了银针,在赵戎津递过来的烛火上淬过,将银针深深扎入贺承心口穴位。齐越轻轻捻着银针,皱着眉头看贺承,不一会,刚刚明明已经散了气息的人,胸口微不可查的颤了一下,嘴角蜿蜒出一道细细的乌血。
见状,齐越轻轻舒了一口气,重新去摸贺承的手腕诊脉。
陆晓怜期期艾艾地盯着他看:“小齐大夫,我师兄怎么样?”
齐越沉着脸:“贺少侠经脉尽毁,强留住的这口气撑不了多长时间。好在当初在百花谷,师父师娘为贺少侠治秋梧半死丹的毒伤时,曾为他另开了一条经脉,引出他的一脉内息护住他被重创的奇经八脉五脏六腑。也正是因此,后来贺少侠内息散尽,没了这道护住经脉脏腑的内息,旧伤才会压不住,一齐发作出来。”
在来青山城的路上,沈懿行与贺启已经将贺承他们离开百花谷后发生的事,详细同齐越说过了。要如何为贺承博一线生机,他在来的路上,也仔细想过了。
“师父为贺少侠开出的经脉是贴着经脉要穴的,若能将这条经脉彻底打通,便能解他气血不畅,脏腑衰竭之困,旁的不说,至少暂时能保住性命。”齐越将嘴唇抿得发白,目光落在陆晓怜身上,“陆姑娘若是信我,便让我试一试。”
若不是齐越落下的这枚银针,贺承的这口气已经散了,此刻还说什么信不信?
陆晓怜捏着帕子擦净贺承唇边新染上的血污,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她抵在他耳边说话:“师兄,你一定要撑过来,我相信你。”说罢,俯身在贺承额角深深一吻,让出离他最近的位置。
赵戎津替齐越将旁人都请了出去,只留了陆晓怜和沈懿行下来。
多亏了南门迁和潘妩爱才,不仅当日为贺承治疗毒伤时,将齐越留在身边仔细指点,还将齐越收入门下,交出书库的钥匙,才让齐越有机会翻出所有重塑经脉的医典仔细研读,以至于今日还能有救贺承一命的可能。
陆晓怜不敢打扰齐越,只绞着两只手站在一旁看着。
齐越从医药箱里翻出两枚婴儿小臂长的银针,示意沈懿行将贺承扶起来,一节一节摸过贺承嶙峋可见的脊骨,找到了位置,将一枚银针斜斜刺入,几乎是贴着脊骨,贯穿了贺承的背。接着,他绕到贺承身前,如法炮制,将另一枚银针贴着贺承的胸骨扎入
那样长的针,扎得那样深,该有多疼!
昏睡中的贺承没有知觉,像个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斜斜靠在沈懿行手臂上,银针穿刺进他的身体,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可站在一旁的陆晓怜,仅仅只是目光触及那根细长的银针,便已经替贺承疼出了一身冷汗。
齐越又往贺承身上几处要穴扎了银针,看了赵戎津一眼,后者了然,掰开贺承的嘴,往里塞了一颗药丸。确定贺承将药丸咽了下去,齐越才回头对陆晓怜说:“陆姑娘,如今贺需要冲破最后一道关卡,帮贺少侠引气血汇入新开的经脉,这一步,我们思来想去,你来完成最合适。”
“我?”
齐越点头:“另塑的经脉毕竟与自己生来就有的不同,即便贺少侠能活下来,日后也免不了要受气血乱冲之苦,需得有人每日以内息为其疏导。会与贺少侠朝夕相对形影不离的人,想来非陆姑娘莫属。何况,来时沈楼主也同我们说了,陆姑娘如今功力大增,确实也能当此重任。”
“我,我能帮师兄?”陆晓怜面上一喜,快步走至床榻旁,“要我怎么做?”
齐越引着陆晓怜一手贴着贺承的前胸,一手贴着贺承的后心,徐徐打入一脉,牵引着他体内沉如死水的气息在新辟的经脉间流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