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她一路向南,赏过崇州梨花、饮过徐州青梅酒、尝过庐州包公鱼与逍遥鸡。她在信中满怀欣喜地描绘各地山川之秀美,民风之淳朴,甚至放下豪言,说她要在江南定居,不愿再见西北风沙肆虐。”
“兜兜转转一年,她在徽州落了脚。寄回来的信里,不再只有吃喝玩乐,而是掺杂了风花雪月,少女情思。她说,她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人睿智、成熟、沉稳,是她心目中的良配。她说,她要嫁给他。”
“父亲自是不愿,可她寄回家的信,一封比一封简短,最后一封里,只有寥寥五字——爱女将成婚。父亲怎能容忍,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人?他下定决心,亲自南下。若那男子果真如她所说,堪为良配,自然可以将女儿和女婿一同带回家;若那人是伪君子,便要带女儿脱离苦海。”
说到这,程惜雯语气一顿,目光冷冷锁在谢令仪身上。
“你猜......那位父亲,最后有没有带回女儿?”
“没有。”
“对,就是没有。”程惜雯赞同点头,随即嘴角又扬起讥讽的笑,“他怎么能带回来一具……尸首呢?”
谢令仪听完,心头一震,半晌才低声问,“那名女子是你何人?”
“嗯?为何会问这个?我以为,你至少会好奇那男子是谁。”
谢令仪怔住。
是啊,她为何会问那名女子呢?
兴许,是她也从程惜雯的讲述中,窥见了一位灵动如风的少女,那样热血勇敢、不惧世俗桎梏。
仿佛伸手,她就能捻起,少女匕首上的轻薄梨瓣。再一转身,就能听见,她落笔写信时,笔尖轻点纸面的簌簌雀跃声。
也正因如此,她才更觉遗憾,那样一位鲜活明亮的少女,本应乘风破浪、笑对人生,却终究因为未能遇见良人,反倒香消玉殒,埋骨他乡。
叹息惋惜之际,却被一句冷嘲打断。
“呵,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态。”程惜雯冷眼看她垂首落寞,面露鄙夷,“你们谢家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谢家......人?
所以,那名男子姓谢?谢令仪眉心轻蹙,脑中飞快翻转。谢家祖训向来极严,绝不容许子弟行此背弃之事,大约是谢家旁支子弟,才会做出此等丑事。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谢令仪遗憾之余,又有些无语。
“你是不是觉得,这事跟你没关系?”
谢令仪:“......”
神了,这人怎么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要是我说,那个男的,是你最亲近的人,你会怎么样?”
最亲近的人?
谢令仪腹诽,她最亲近的人,不是早就被她绑在手里了么?
闻应祈……不能姓谢吧,不然这也太诡异了。
“行了,故事还没说完。”程惜雯嗤笑一声,抬头望了眼月色,“我又何必在一个男人身上,花费功夫,还是继续说那个大家闺秀。”
“父亲找到她尸骨那日,也是这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月华如水,泻在地上,就连那满地血迹都被映得亮晶晶,面上浮着一层油腻、银润的光。好像那不是血水,而是什么上好的琼浆玉露一般。”
谢令仪霎时被她这怪诞的联想恶心到,浑身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否则,她也要被影响到了。
是以,谢令仪当机立断,高声打断她的话,“你叫他父亲,那那名女子,可是你的亲人?若我谢氏族中真有背信弃义之徒,我明日便将他擒来,任由你发落!”
“好啊。”
月色愈发清冷明亮,落在程惜雯脸上,将她面色映得灰白。她嘴角忽然古怪地扬起,像是被人强行牵动一般,扯出一抹僵硬的笑。
“那谢小姐现在就去,去将你父亲擒来,我倒要看看谢小姐,您是如何大义灭亲的。”
“什......什么?”谢令仪猝不及防,听到这话,惊在原地,“你......你是说,那背……是我父亲?”
“是啊。”程惜雯冲她挑眉,眼中却满是深入骨髓的恨,“你父亲始乱终弃,骗了我姐姐身心,你说我该不该找你报仇?”
“当时,那把匕首就插在我姐姐胸口,喏,就在这。”她扯着自己衣襟,指尖戳在上面,“我姐姐性情刚烈,得知自己被骗,那人早有家室,羞愤难当,竟毅然自尽。只不过,她那时也没想到,自己还怀了一个月身孕。”
“一尸两命。”她咬牙切齿,吐出每个字,“你父亲流连花丛几月,就能要了我姐姐一条命!”
程惜雯神色越来越激动,双眼猩红,步步紧逼,“可怜我父亲,为求个公道,挨家挨户去求那些官老爷。寒冬腊月天,他在雨中整整跪了一夜!写诉状,敲堂鼓,通通没用!就因你的父亲,他官职高、手腕强!”
“散尽家财,找不到一个公道,我程家也因此没落。谢令仪,你才华冠绝上京,但你可知,我姐姐当年比你更出众!可如今,她埋骨异乡,而你却仍锦衣玉食,万众瞩目,凭什么?”
原来,这就是程惜雯恨她的原因?谢令仪听完,缄默不语。她记得,小时候,谢承是有好几个月,在外云游,有一次回来了,还被祖母罚跪祠堂,直闹到半夜方歇。
只是冤有头债有主,程惜雯再恨,也不该拿别人的性命来撒气。
是以,谢令仪眉目一敛,便直言,“那照这么说,你该绑架的人,是我父亲。”
“没用!”程惜雯忽然尖叫出声,似疯似癫,“绑他没用!我也要让他尝尝,失去女儿的滋味!但后来我才发现,我最恨的其实是你,我恨你一生顺遂,事事如意,比起让你去死,我更愿意看你苦苦挣扎、痛不欲生。”
空气刹那安静。
“行了,现在故事说完了。”程惜雯仰头,平复下情绪,缓缓转身,声音变得冷静,“接下来,是你们的选择时间。”
她抬起手,指尖依次指向谢令仪、张牧和明夫人,“你们三个人选,选我身后的两人,谁死谁活。唯有三人选项一致,那人才能活命。”
“半柱香时间,没选出来,那就一起死。”
话音刚落,程惜雯便半阖双眼,不再看他们。
“那......那现在该怎么选?”明夫人抖着声音,结结巴巴问。
见自己丈夫迟迟不说话,她又慌忙转头看向谢令仪,“谢......谢小姐,你……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不会选,选谁都是死。”
“谢小姐说得对。”张牧也附和道:“她今日本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选谁都没用。”
两人都是同样的判断,明夫人顿觉天旋地转,脸色瞬间惨白,嘴里不断喃喃自语,
“那......那怎么办?他们两个,谁都不能死,谁都不能死......”
“只能等。”
“等?等谁?”
谢令仪说完叹口气,等璞玉足够聪明,发现她到现在还没回去,等她去搬救兵。
“对了,明夫人,现在还不能哭,我们得装作认真讨论。她既想看我们痛苦,那就干脆让她看个够。”
见对方点头,谢令仪突然高喊,“反正我只会选他!你们不用再说了!”
明夫人立刻心领神会,紧跟在后头,“那我也只会选我儿子!”
“老爷,你呢?咱俩可是十多年的夫妻,你若是不选他,我今日就从这跳下去!”
“我不会改口,我的答案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
“行了,选好没有?”
半柱香时间转瞬即逝,程惜雯饶有兴致地开口,“谁死谁活?不说话?哦,那就是都要死。”
她说罢,便眼神示意两名绑匪,将人往悬崖边拖。
“等等!”谢令仪厉声喝止,随即低声对明夫人道:“明夫人,程小姐是不是还有个弟弟来着?就养在你府中。”
“对对。”明夫人也想起来,急忙顺着她的话道:“惜雯,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弟弟想想。他之前听说你身亡,偷偷哭了好几个月。眼下你还活着,他要是知道,一定会高兴坏了。”
程惜雯听到这话,脚下倒真的停住,可旋即她又冷笑,“他算什么弟弟?不过是我母亲,看他长相与我姐姐相似,花十文钱,把他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而已,他就是个拖油瓶。
“姐姐......”
空旷平地上乍然响起一声啜泣,程惜雯下意识转头,只见不远处,一个矮矮胖胖的小男孩,怀中紧紧抱着一团女子衣物,眼泪淌了满脸。
是程小胖。
“姐姐......你真当我是拖油瓶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程小胖身后便陆续走出,十几个举着火把的仆役。
“识文?你怎么过来了?还有他们……”
“姑父,我......我见你们夜深未归,表哥也没回来,担心出事。想起之前姐姐说,要来问仙台,我就找了几个家丁带我过来。”
“呜呜呜,对不起,姑父,是我不好……我替姐姐向你们赔罪了,求求你们别怪她……”他边哭,边抹着眼泪,弯腰鞠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