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降甘霖,今年的秋旱该过去了。
我伸出手,在廊边接住了几滴雨。
文秋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替我披上了一件大氅。
我问文秋想不想出宫,可素来胆小柔弱的文秋只是沉吟了一瞬,就坚定地摇了摇头。
「奴婢不想出宫,奴婢想待在筑兰宫里,陪着贵妃娘娘。」
我想伸手去摸一摸文秋的脸蛋儿,可我的手实在太凉了,我怕吓着她。
那日雨声不歇,我告诉文秋,能出宫,就出宫吧,就当是替我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我曾答应过方其安,从华隐寺回来以后,就给文秋赐婚。
那时我还想着这应该是一件喜事,到时候就让方其安做文秋的娘家人,送文秋出嫁,还能吓一吓那个小侍卫,叫他日后也不敢负了文秋。
可如今喜事是办不成了,我只能塞给文秋许多银两,悄悄派人将她送出宫,让她去过安稳日子。
听说离宫那日文秋不肯走,哭得也伤怀,我不忍送她,只一个人待在内殿出神。
文秋之前说,她要留在筑兰宫陪我,这话青蕴说过,方其安也说过,可到头来,都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如今文秋也这么说,我却是怎么也不敢让她留下了。
文秋走后,我就不许旁的宫女内侍近我的身了,就连换药与喝药我也十分懈怠,以至于腿上的伤总是好不了,身子也跟着每况愈下。
若说青蕴的死带走了我半条命,那方其安的是死,就带走了我剩下的半条命。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在筑兰宫里苟延残喘,从前替青蕴做法事的法师说方其安死的惨烈,定是要好好为他超度上十五日,保他来生平安才行。
于是我托法师在宫外给方其安设了灵堂,方其安没有家人,我就自己在筑兰宫里日日给他上香念经,想苦求十五日,求那诸天神佛,让方其安下辈子别再过得这么苦。
等待鸿宁殿那边的消息与给方其安念经,已然成了我人生中最后的支柱。
我就这样一连看了五日的落雨,也一连念了五日的佛经,最后在雨停风止的那日,等来了鸿宁殿的内侍。
内侍步履匆匆,喘着粗气跑来告诉我,说齐昭醒了。
第17章 .
齐昭转危为安,我应是高兴的,可我笑不出来,只觉得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发走了来通传的内侍后,我就又跪回了佛龛前继续闭目诵经。
齐昭醒后,压在整座皇宫上的阴云仿佛都消散了,一连好几日的雨不但冲走了旱灾,还带回了他这个皇帝。
太医说齐昭恢复得极好,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只需静养就是。
鸿宁殿依旧守备森严,齐昭醒过来以后,没有传召过任何一个妃嫔,也免了众人的请安,倒真是应了太医叮嘱的「静养」二字。
自那日沈如霜死后,我的心里就留下了一团疑云,起初我憋了一口气,想着齐昭醒过来以后,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可念了这几日的佛经,我突然静了许多。
我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在面对齐昭时,将那些疑问问出口。
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齐昭给我的,他是我的夫君,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我没有资格质问他什么。
听说齐昭醒后,华隐寺火药案就被移交给了严知肃,生擒的那几名刺客被用尽酷刑后什么也没说,死前也没吐出一个字来,使得查案的线索又断了。
在我替方其安诵经的第九日,宫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因着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加之齐昭大病初愈,所以特意吩咐了,说今年的中秋要在揽月台大办一场合宫夜宴。
我掐算了一下日子,中秋夜宴那天正好是我替方其安诵完经的后一天。
在替方其安诵经的十日,突然有人送来了一个大木箱子,放在了筑兰宫的宫门口。
送东西来的人说这是方其安的遗物,方其安从前是我宫中的内侍总管,我又极为信重他,他的东西旁人不敢随意处置,所以特意整理在了一起,想来问问我如何处置这些东西。
想来是因为前些日子宫里人人自危,如今齐昭醒了,他们才敢来问我。
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将念珠放在了桌案上,让人将那大木箱子送了进来。
这箱子里的,便是方其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的东西了。
这箱子只是看起来大,里面的东西却没有多少,几套衣物,几件我送给他的玉器,还有一个两尺长的小木箱,就是全部了。
里面的东西码得整整齐齐,我看见这些物件,就总觉得方其安还在我身边似的。
我弯下腰,取出了那个小木箱,本想看看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可箱子还没打开,就有人通传,说齐昭要召见我,就在鸿宁殿。
我望了一眼外面,现在正逢夕阳西下,天际的晚霞好似铺陈了千里,壮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收回了目光,将手中的小木箱放回原处后,就跟着来通传的人一同去了鸿宁殿。
我本以为齐昭应还在床榻之上养伤,却不想我到的时候,他正坐在高位之上。
我跨进鸿宁殿的殿门,一眼就看见了脸颊瘦削得凹了进去的齐昭。
多日未见,如今那身威严的帝王常服套在他身上,竟显得尤为空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折。
虽然殿内已经掌了灯,可我与齐昭对望时,还是觉着他眸色沉沉,像是浸了墨。
殿内除了齐昭,便只剩下一个国舅爷严知肃了。
自我进门开始,严知肃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我,我跪下请安时,还不等齐昭说话,他就抢先开口,请齐昭治我的罪。
鸿宁殿中砖石的寒气透过布料钻进我的膝盖中,我错愕抬头,看向一脸肃然的严知肃,听他对着齐昭言之凿凿地痛陈我的罪状。
是我在齐昭病重时调侍卫包围鸿宁殿,不许其他后妃靠近。
是我在华隐寺中与一尼姑过从亲密,而那尼姑与火药息息相关。
是我在后宫私审囚犯干涉政事,此囚犯正是华隐寺中的尼姑,见了我后,囚犯触地身亡,使此案死无对证。
桩桩件件,言下之意无非是华隐寺火药案,与我脱不了干系。
严知肃说话掷地有声,一个字一个字,落在地上仿佛能砸出坑,等他说完,我才全然反应过来,自嘲地笑了一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垂眸盯着砖缝,冷声道。
「容贵妃说微臣所言是欲加之罪,那敢问容贵妃,为何要私审囚犯?容贵妃与囚犯在殿中密谈近半个时辰,为何容贵妃离开后她就自尽身亡,这半个时辰中容贵妃又审出了什么?」
因为她是沈如霜,审出来的是当初齐昭曾篡改诏书,可这些话无论是真是假,我都不能当着严知肃的面说出来。
我的沉默,换来了严知肃的冷笑,可不等他继续逼问我,齐昭就开了口,让他先退出殿内。
齐昭的声音还有些嘶哑,透着一股子虚弱。
「皇上……」严知肃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我,反而沉声说道:「臣请奏,将容贵妃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进了大牢,就是落在了严知肃的掌心,他要我生,我便生,他要我死,我便死。
「舅舅是要逼朕对自己的发妻用刑吗?」
天子之怒,纵是没有厉声疾呼,只是皱眉反问,也还是让咄咄逼人如严知肃,登时止了声,缓步退出了鸿宁殿。
离开前,严知肃冷冷扫了我一眼,我与他目光相接时,总觉得他像在看一具尸体。
殿外的晚霞已经渐渐淡了下去,殿内的烛火越发明亮了起来。
在我的身后,殿门缓缓合上,我仍然跪在原处,在满殿寂静中,我听见齐昭说:
「朕知道,你无意趁机争权。」
「皇上既知道,又何必召臣妾前来。」
「舅舅今日上了密折,说你私审了火药案的主犯。」
明明刺客都已经死光了,沈如霜的身份也无人知晓,严知肃怎么知道我审的是主犯,除非……除非刺客死前已经招供了,是严知肃对外隐瞒了真相。
甚至于,严知肃也清楚当年皇子党争,诏书真假之事。
若是如此,就也说得通了。
严知肃查出了真相,知道了沈如霜的身份,为了不将当年旧事翻出来,严知肃处死了刺客,对外称此案为悬案,又写了密折,将真相告诉了齐昭。
因为我曾提审沈如霜,与她独处良久,而我与沈如霜情谊甚笃,严知肃便疑心沈如霜已将当年诏书一事告知于我。
与他而言,现在唯一的疑点,就是沈如霜到底和我说了什么了。
所以严知肃特意罗列出那些罪状,想要将我押入大牢,好好审问我,只是齐昭拦下了他。
齐昭要所有人都退下,要亲自审问我,要我说实话。
如今我跪在鸿宁殿中,听稳坐明堂的齐昭问我,知不知道我提审的那人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