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他的血沿着祭坛四周环绕的藤蔓注入了祭坛中央。石板上雕琢的诡异图案在鲜血的滋养下渐渐亮了起来,晃动着碎裂,又再度拼接。
顾屿将手腕上的伤口扎了起来,吐掉草杆,向祭坛中心走了过去。前些时日他偶然发现了这里,查阅了些古籍,一一比对过祭坛图纹,才发现这祭坛中央刻的是换命咒。
换命咒,顾名思义,以生换死,以命换命。这祭坛出现得甚为蹊跷,为何偏偏在此处,为何偏偏能让自己发现,明明细究之下漏洞百出。
个中缘由顾屿却懒得去想。或者说,他下意识地不愿细想。
祭坛周遭仍旧弥漫着淡淡血腥气,换命咒泛起诡谲红光。
果然是邪术。顾屿微一挑眉,心想。难为她费尽心思找到这里。
他转过身,又寻了些荒草来遮掩祭坛。换命咒听着简单,施法过程却极为繁琐。需要活人鲜血祭养十日,再用全部灵力灌注其中,稍不留意就会遭到反噬,灵力尽失,尸骨无存。
好在几日下来,这献祭的法子也没出什么大差错。顾屿把这归结于自个儿惊天地泣鬼神的学习天赋以及日月可鉴的真心。
天边晨曦微露,顾屿打了个哈欠,急忙赶回家去。
祭坛旁的密林中,一双红瞳漠然注视着一切,苍白面容上唇角微微勾起,悄然笑了起来。
燕鹤青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安。有些事情她不能忘记,比如说,顾屿。
自己要是把他忘了,这小子估计会哭得泪如雨下,肝肠寸断。可到那时候自己连他是谁都不记得,又该怎么去安慰他。
她想想便觉得异常烦躁,决定再和顾屿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顾屿安静地听完她的叙述,沉思片刻,举起手指对天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因为这种事哭。
燕鹤青闭上眼睛装头痛,再睁眼时,眸色寒凉,面容严肃,半信半疑地问他是谁。
顾屿看着她,笑得人模狗样,眼底却悄然湿润,用口型答道:“狗腿。你一个人的。”
燕鹤青挑了挑眉,略微放下了心。没哭就行。
入夜。夜色深沉,明月高悬,繁星闪烁。燕鹤青鬼使神差地起身走了出去。她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意识困得想睡觉,眼皮上下打架,脚步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
好不容易停下来,她勉力睁开眼去看,只见面前一片荒芜,杂草及膝,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燕鹤青沉默片刻,呵呵两声,开始抒发自己的情感:“草。”
周遭寂静中传来突兀的笑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瞬行至她身旁。来人周身笼了黑袍,面容覆了半张银制面具,眼瞳是骇人的红色。
燕鹤青打量了他一眼就别过了脸:“冥王陛下安好。”
冥王眼眸眯了眯,冷笑一声,伸手扼住了她的喉咙:“燕鹤青,你胆子挺大啊,本座的命令也敢违抗。”
燕鹤青嘴角抽了抽,想着自己反正都快死了,不如抬手给他一巴掌,可惜四肢不能动。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那个谁,陛下,你能不能先把手放开。反正您下了傀儡咒我又动不了,把手放开我们好好谈谈。”
冥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松了手。
燕鹤青又叹了口气:“陛下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若不是本座,你早该死在百年前。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冥王眼中愠怒更甚,笑得咬牙切齿,“……凡君所令,无有不从。
可现在呢?你三番两次毁我大计,将整个修罗道扰得鸡犬不宁。……本座早该杀了你!”
燕鹤青唇角微微勾起:“既然如此,那……………动手吧。不然再过几天,我可要死在天谴里,没法遂陛下的意了。”
闻言,冥王面容古怪地扭曲了一瞬,再开口时,语带嘲讽:“你费尽心思布下棋局,是为了让自己死在天谴里?”
燕鹤青苦笑一声,道:“陛下现在不是已经看到了吗?我现在同废人无异,谁要杀我都是易如反掌。陛下若是想动手的话要尽快,免得被别人抢先才是。”
冥王拧眉看她,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你不知道?不是你设的局?”
燕鹤青不解地问道:“…………什么?”
冥王眼底划过一丝诧异,冷笑道:“罢了,人各有命。大约是天意如此。一个月后你若没死,记得来地府寻本座。”
言毕,冥王身形化为滚滚浓雾,散在了夜色中。
没了傀儡咒的牵扯束缚,燕鹤青精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手脚半晌才恢复知觉。她站起身,在心中骂了半天冥王老鬼,好不容易才消了气。
这夜似乎格外漫长,走了不知多久,也丝毫不见天亮。
燕鹤青停下了脚步,抬头向天上望去,无星无月,一片漆黑。四周树木花草由清晰到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中。
她站在原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不知痛楚,不辨五味。她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惶恐骤然抓住了她。
燕鹤青蓦然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她摸索着向前走了一段路,被人拥入了怀中。她不知道那是谁,只能试探着喊:“……顾屿?”
那人拉着她的手按在胸口,心脏有力地跳动。
燕鹤青终于放下了心,语气平静地告诉他:“我的眼睛看不到了。再过两日,我大约会忘记一切,死在不知哪个地方。
我死后,修罗道没了制约束缚,十二城中所有魂魄都会被吸入轮回井,再入人世。你记得跟着他们一起走,别怕。不会有事的。”
顾屿紧紧抱着她,不点头也不摇头,明明知道她看不到听不见,还是忍着不肯哭出声。一直忍到眼眶通红,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燕鹤青觉得自己很困,困得想要立刻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可是又怕一觉醒来就彻底忘了要交待的事。
她只能强撑着精神嘱咐顾屿,说了很多却总觉得还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心中有些发愁。
顾屿一点点抚平了她皱起的眉,靠近她的耳边,轻声道:“睡吧。再醒过来时,一切都会好的。”
燕鹤青睡了整整十日,时间长到足够换命咒开始生效。她醒过来的那日,顾屿正坐在桌案前,研墨铺纸,思索着写下什么。
燕鹤青坐起身来,开始发呆。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为何在这里,更不记得这房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她冥思苦想,头痛欲裂,但过往仍旧一片空白。
顾屿抬头发现她醒了,扔下笔墨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有些犹豫,又忍不住抱着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她没有忘记自己。
他试探着上前握住她的手。燕鹤青倒吸一口冷气,闭上眼默数三个数,而后出手“咔咔”两声,顾屿立刻松手。
果然,还是忘了。
他垂下眼眸,心中忍不住地失落。可燕鹤青较之前相比好了很多,换命咒已然生效,这点还是足以令人欣慰。
燕鹤青整个人处在懵和非常懵之间,轻咳一声,问道:“那个,打扰一下,请问你是人吗?”
没想到这人失忆了倒是挺有礼貌的。
顾屿压下万千心绪,平淡答道:“不是。”
燕鹤青不想放弃:“…………那你是鬼吗?”
顾屿揉了揉眉心:“不是……不对,” 他蓦地睁开了眼,“你能听到了?”
燕鹤青反问道:“…………这很值得惊讶吗?”
顾屿一时说不出话来了。沉默片刻,燕鹤青忽而脱口而出:“你可别哭啊。”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燕鹤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熟稔地仿佛已经说过了很多次。顾屿看着她,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是无法被轻易抹去的。
他鬼使神差地笑了起来。
燕鹤青再接再厉地问道:“所以呢?你是谁?”
顾屿眼眸亮得出奇,内心翻江倒海,说出口的话却是轻描淡写:“路人。”
燕鹤青呵呵两声,一个字也不肯信。
之后的几日,燕鹤青的五感渐渐恢复,平白无故地信任这位“路人”,每日絮絮叨叨要同他说上一大堆话。
顾屿开始的时候每句话都会认真回应,到后来却基本上句句答非所问。燕鹤青觉得很是心塞。
她的视觉总也不恢复,难免有些焦躁,躲在屋里恹恹休息了几日,开始盘问顾屿:“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屿答道:“你之前救过我。” 顿了顿,又补充道,“很多次。”
燕鹤青有些诧异:“我会这么好心?”
顾屿无言以对。
又过了几日,顾屿开始躲着她。燕鹤青的视觉开始恢复,待到能彻底看清周遭的那日,第一时间就要去寻顾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