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山石在餐桌前倒水时,张思议问:“你……对汤岩还有很多成见吗?”
她尽量让语气轻松起来,好似这一场谈话的结论不会令她在意。
山石眼脸下垂,注视着“咕噜”的水花在玻璃杯中迅速汇聚。
“不,我大概是害怕他。”山石放下水壶,端起玻璃杯走向张思议。
“为什么?”
“我原本以为,比起做一个人来说,做一个星体,或是一个软体动物,可以更加有韧性。”
“软体动物?”
“比人宏大一些,比人渺小一些都好。”山石将水杯递给张思议,继续说,“我似乎对人本身感到危险,也几乎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模式。”
张思议接过温暖的水杯:“别这么说,那你岂不是也怕我了?”
“的确是坦诚而又软弱的发言。不过,我不怕你。在你面前,反而能找回人的模式。”
“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山石目光垂落,没有回答。
张思议猜想自己是不是说了过于笨拙的话,于是有些不知所措的她捧起水杯,往唇边送去。
山石在沉默中,注意到地面的光线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对他来说,那是星陨即将现身的信号。而他还想再争取一秒钟与张思议独处的时间,于是他伸出右手,轻轻盖住了张思议的左耳。
张思议有些吃惊,缓缓将水杯放在膝盖前,目光不敢转移,也不敢直视山石。
在虚化的视线中,她仿佛看到电子钟的液晶屏停止了变化。
山石私自凝固了时间。
他以张思议所不知道的方式,将一秒钟无限拉长。在这富余的率粥时刻,他轻轻移动右手,抚摸了张思议的脸颊。
从山石的手掌中,张思议感受到温度逐渐聚拢。
“宇宙的边界,也是时间的边界。在那里,我或许可以看到自己的死亡,然后再开始醒来,喝水,谈论你。”
“什……么?”
山石收回了手。
张思议直视他的脸。
“悲伤的事,快乐的事,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会化成一道星光。我看着星光,种花,弹奏,想起你。”山石说。
“不要说得这么悲伤。”张思议努力露出笑脸,“宇宙的边界,应该永远也到不了吧?”
“可以看到的。”
“真的?”
“很简单,在阳台上就能看到。”山石伸手,指向了阳台。
张思议将信将疑地站起来,走向通往阳台的落地窗。
在窗前她回头,用目光询问山石。
“打开看看。”山石这样回答,却没有移动身体。
张思议拨动转锁,将落地窗轻轻拉开一些。没有她想象中的冷风,于是她完全打开落地窗,迈入了阳台。
“啊,有好多星星。”她一边抬头,一边对山石说。
这里是远离城市中心的别墅区,可以看到大量星星在天空洒落。
忽然吹来的冷风,没有让张思议退缩。
“宇宙的边界在哪里?怎么才能看到?”张思议问。
等了数秒,却没有回答。
张思议回到室内,却不见山石的身影。
电子钟安静而有序地变换着数值。
玻璃杯中的水微微震荡。
“山石?”张思议走到卧室。
山石并不在那里,但遍布卧室各个角落的二十多台电脑,却依次点亮了屏幕。
张思议的敏感被触动,她似乎能够想象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的屏幕,共同呈现一句简短的留言:
“我在星光处旅行。谢谢你。”
张思议全身颤抖着回到客厅,找到手机,吃力地拨通电话。
数秒的“嘟”声之后,传来了汤岩的声音。
张思议用颤抖的左手手背紧贴嘴唇,难掩自己的哭声:“山石,或许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电话那头许久无声,直到张思议止住哭声后,才传来一句沙哑的“哦。”
山石离开之前,去了一趟十二岛。
“十二岛,我为什么会给你取名十二岛?不仅是十二座岛,十二的巧合太多了。从那一年九月至今,刚好过去了十二年,当年的我是站在时间的窗口里,被现在已知命运的自己提示了吗?”
“不,在你那里,数是多维立体的,什么巧合都不必惊奇。就连我的内心,也被分成了无数个我,同时窥探着我虚弱的心脏。”
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刻,十二岛的入口在他面前展开。
帮助他找到入口的,并非那份只属于他的特权,而是他的记忆起了作用。
那个过去温润闪耀的十二岛,如今已七零八落。在一座座徐徐沉降的荒岛上,不知是否还留有特权这种东西。
但,纵使是极其微弱的磁场,极其朴素的向心力,山石也知道,十二岛对这个世界将是无孔不入的。
他选择了最常规的路。原本从内部被堵住的入口,现在只需轻轻敲击即可开辟。轻薄的雾气一驱就散,沉淀下的是灰色的尘土。
山石的脚踩上满地的碎石,那里发出了干枯的声音。再走几步,真实的刺痛感从鞋底传到脚心,随处而来的风也强化了阻力。山石脱下了羽绒服,明确地感受到温度系统被破坏殆尽。对他来说,这里再也不是一个可以轻盈来去的世界了。
但他还是伴随着石子与树枝冷清的回响,多走了几步。他是十二岛坚定的先驱,即便这样走下去,也必定能够走到最后的疆界。
“那是什么?”
星陨的声音响起。
“你果然跟着我。”
“那是什么?”星陨从空气中露脸,身体还藏于地下。
她在意着角落的一双鞋子。山石也看到了。
鞋面蒙着沙土,若将外层稍微拂拭,应当能认出那是张思议第一次入岛时留下的白色皮鞋。鞋尖朝向了十二岛内,像一双箭头,提示着入岛的方位。
只是原来的城邦,如今已成为一个空荡的壳。处处冻结枯萎,也没有飞鼠尖声的滋扰。
大概春天后,还会长出些有生命力的东西,与这个世界同分享。
星陨从地面向上钻出,拾起山石丢落在旁的羽绒服:“很冷吧。”
“冷。”
“伤心吗?”星陨将羽绒服披在自己的黑色衣裳外面,惊奇地感受着新增的重量,模仿常人的姿态向前走了几步。
“有跨越那之上的感情。你看到的这些地方会有四季,会有微风。”
“在这样的废墟里?”星陨回头望向山石,“你的想法还真是奢侈。我应该把你当人吗?”
“请自便。”
“今后是我们两个人的旅行啦。”星陨特意加重了“人”的读音。
山石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容:“人,可是会死的。”
“没关系,那也是人的特权。你还要去哪里?”星陨跟在山石背后,同时抓住羽绒服的衣襟以防它掉落。
在十二岛那空荡的躯壳之中,有一片枯萎的花田。
花田中的一只座椅,竟端正地立着。他曾经亲手打扫和抚摸过的椅面上,如今被一只紫色花瓶所占据。
“啊!”星陨对着花瓶发出惊奇声。
山石不言不语地走近花瓶。
瓶中插满了繁密的满天星,以及一朵紫色的洋葱花。
“我知道了。”星陨说,“是女孩放在这里的吧?”
山石轻触花瓣,面色不改地说:“大概不是。”
“她大概接触不了这么多花,哮喘不会对她那么宽容。”
星陨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难道是男孩?你们两个人休战了?”
山石收回手,微微一笑。
“所以是那个男孩咯?确切来说,也不是两个人吧。是自己和另一个自己休战了吧。”
山石的目光垂落于花枝,他说:“这个世界,我收下了。”
然后,他转身,阔步走出花田。
未来,或许会有许许多多人路过这片毫无防御力可言的废墟,对它曾经的光彩视而不见。
但山石知道,十二岛曾经是一个星球,会有坚韧的根,埋入十二岛的地下,长出摇摇曳曳的花草。
这条街十五前爆发过一次“大事件”,从那以后遗留下了许多烂尾楼。
多年来地痞流氓各种势力纷纷抬头,野蛮生长。
在这里,有以引诱为手段残忍捕获对象的人存在,如危险的马达加斯加兰花一般。也有双眼可以分别左右移动,视线大幅拓展的人——他们特意整容成这样。
人们没有忘记追求自由。虽然不一定能描绘自由为何物,但正是对现状的不满足,让他们一次次挣扎,直到闯入迷幻的乐园,遇见可以为之付出性命的宿敌。
虽然十二岛已经失意,但整个世界,都留下了十二岛的基因。
新年前夕,张思议独自一人走过街心的十字路。
在不远处的巨幅广告屏上,楮十弘的身影十分活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