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个希求着被承认、被宽容的同类。
杜微生干哑地咳嗽着,嘴角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领。但他却还在微笑,就好像在宽容她的不知趣,就好像她根本猜错了一样。
她有些焦躁了,太医为什么还不来?!
杜微生的手颤抖地再次握紧了她的手。
臣臣若得不死,他说,必竭尽全力辅佐陛下,终身不贰。
这大约就是那一句她想要的海誓山盟了,在滂沱的雷电交加的雨里,虚弱的声音化作抓不住的水汽消散去。
允元抬头,再也控制不住地嘶叫了一声。黄昏的大雨立刻掩盖去她的声音,只见巍峨的殿宇屋脊上,那腾舞的金龙仿佛要飞入浓云滚滚的幕景之中,留下这人间的遍地残骸。
而她,就是这人间的主人。
尾声之一
她曾经在天下万民的欢呼声中,亲吻过这世上最美丽的情郎。
敦德二年的那一场逆变,据说是从六年前就已种下的因果,汝阳侯卧薪尝胆地埋伏了那么久,却在一日之间灰飞烟灭,嗣后的十日,皇帝下急诏搜捕汝阳侯残党,三族之内七岁到七十岁皆不放过,长安城中、全国上下,四面皆是家破人亡的哭声。
皇帝据说是因兄弟相残、哀毁过度,一连七八日自闭勤政殿中,绝不露面。这样也就到了诞节,皇帝的二十五岁生辰,原本是一家人以至天下人融融泄泄团团圆圆的好日子,却全然没有操办,圣旨的意思是今年乃是凶岁,不可再有所冲撞,于是学士院、柏梁台等工事也都暂停了下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主持工事的工部尚书徐赏鹤被打为汝阳侯一党,下了大狱。据传当日高夫人暴毙于掖庭宫的消息,就是由他传给了兵部的黄汝训,才让汝阳侯一时抢占了先机;下狱之后,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又在某一个深夜,撕了自己的衣裳拧成了绳索,在地牢中自缢而亡了。
到十月初八,皇帝诞节的这一日,竟落了初雪。
*
是看到雪花结晶在窗栊上的那一刻,允元才感到了冷。
杜微生的尸首已经送了出去,他那六十岁的老母亲在宫门外等着,说要将他带回。允元没有出门,一应都交由赵光寿和沈焉如去办了。
九月廿九,她守了他一夜。
整整一夜,她听着他咳嗽。万籁无声的夜,他一下、又一下地,发出干呕一样的古怪声音,是因为呼吸太过浊重,坚持不住,乃从喉咙里翻出了血沫导致的。
她有时给他擦洗身子,有时帮他清理血迹,总想对他说些什么,却想不出来。越是着急,就越是想不出来。
他偶尔是清醒的。睁着眼,望着高高的承尘底下画帘飘飞,绮丽的金博山和优雅的云母屏风,她也就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是他们过去欢爱过无数次的地方,地上榻上,墙边案侧,处处都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暧昧。而在这一切优柔富贵的包围之中,坐着她自己,宛如一个飘忽的影子。
在他清醒的时候,允元也会问他,渴不渴,想说什么。他最终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是安静地凝望着她,甚至好像还有些歉意的。
过了很多、很多年之后,允元也始终想念他在那一夜垂死之际的眼神。像温柔的手抚摸着她,像温柔的声音在告诉她,你没有错。
只是他再不能陪着她了。
*
他明明还说要给她送生辰礼物的。
外邦蕃国,诸侯郡县,诞节的贡奉已渐渐堆满了宫内的库房,她还尚未去瞧过一眼。赵光寿他们暂时离去之后,勤政殿内一时也显得空荡荡的,允元拢着衣襟、团着手炉走到殿外,便见地上已积了一层薄雪,而空中犹旋舞着雪花。
她下意识想唤人来同看,身边却只有一个小厮,她低眉认了认,道:你原来是他身边的人?
是。春咏低了头,小的没了主子,赵公公又吩咐小的到勤政殿干杂活了。说着,他递上来一件大氅,陛下要出门的话,添一件衣裳?
允元笑了,赵光寿这个滑头。又摆了摆手,你不必留在这边,朕不需要。
不过,她还是抬了抬下巴,让春咏给她披上了那件大氅。她低头呵气,一边团着双手,便抬足走下台阶。
原本也没有什么目的,但杜微生的画院实在太近,好像不过是两三步,抬头也便见到了。
就在数月之前,这里还颇是热闹,仆从如云,灯火连夜。但如今推开门,却散出一股呛人的气息,像是太久没有人来了,这里不欢迎她似的。
掌管画院的宦官从后头一溜烟儿地跑来,点头哈腰地不住赔罪。允元没有搭理,只是往画院更深处走去。
熟悉的卧房里,案上还放着当初那许多张松下美人图的残稿。她曾经问他,画那么多作甚?他答,不知哪一张最好。
她走过去,草草地翻了一翻。她过去就觉得这美人并不像她,如今也还是这样觉得。可是美人的眉眼里有一丝愁绪似的,她过去却不曾留意到。
画上嫣红的凤仙花汁已经褪色,他所承诺她的晚霞终于收梢于黑夜。
在一叠画纸的最底下,是那一幅白鹭图。
她记得上回看见时,他还没有画完。原应是一只形单影只的白鹭,立在模糊的重重人影之间,彷徨四顾。但如今再看,却见四周的人影都用重笔改成了山水,白鹭茕茕地立在芦荻飘荡的水岸边,流水蜿蜒向远方的群山,山下有小亭,亭中隐约有老翁在垂钓。
澄澈的秋日天空上,还有一行飞过的鸟群,因描画得过于细小,分辨不清是雁,是鹤,还是这岸上白鹭的同类。只见岸上的白鹭也微微仰头望着,仿佛是望着一片空空荡荡的自由。
画旁题了一行字:翰林院供奉杜,恭颂圣寿。千秋万世,天命所归。
*
走出画院时,雪下得更深了,却不那么冷,风是轻细的。她望着这雪,便想到杜微生陪伴她其实不到一年,甚至都不曾与她一同看过宫墙里的雪。
可是过了很多、很多年之后,直到允元已经禅位,垂垂老矣地扶着鸠杖,在深宫之中无所事事了,也还是会想到这一年发生的事。
记忆总是渐渐模糊,记忆里的青年永远留在了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甚至要忘了他是怎么死的。
自己是不是拉了他一下?
在那一个至为紧张的瞬间,她对他的感情辨不清楚的感情喷薄而出,药物也将她最后的理智腐蚀殆尽,她是不是拉住了他的衣角,让他给自己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刀?
她记不清了,她是个如此薄幸的君王。但他却就势护住了她,刀光剑影之中,像一个互不触碰的拥抱。
他说:臣若得不死,必竭尽全力辅佐陛下,终身不贰。
允元想,就算他不在身边,但自己到底还是做到了的。在位三十八年,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到五十岁时,她亲自挑选了安长公主的曾孙为皇储,亲手教养他,直到六十岁时,传位给他。
这一年,天下人都舒了口气。就算这数十年来,所有人都装得好像不在乎她是男是女,但当她终于将权位传给了一个男孩,所有人还是感到伦常归位一般的庆幸。
她将这些庆幸都看在了眼里。
她总想知道,若是杜微生在,会有什么谏言。也或许,他不会说什么,只是会陪着她而已。
但他到底不在,她也渐渐不觉遗憾。在他死后,就连那场经年的噩梦也不再来侵扰她,到三十岁时,她便再也不需服药了。
她曾经见过这世上最璀璨的烟花,也曾经得到过这世上最伟大的御座。她曾经在天下万民的欢呼声中,亲吻过这世上最美丽的情郎。
又是一年下雪,她踽踽登上了长安城南的柏梁台。
这座高台花费了足足十年才建成。就如她当年所设想的,高达百尺,台周遍植香柏,香飘数里,愈是往上攀登,便愈闻清气袭人。她也曾屡次征召群臣到高台上来宴饮唱和,一切都像那古时候的君臣佳话一样。
高台之上,长风浩荡,从长安城的大道绵延出去直到风雪的尽头,都铺陈在帝王的眼底。
风雪尽头,有一行错了时节的白鹭,正往云中飞去。
她闭上了眼睛。
*
完。
尾声之二
此后年年岁岁,雪满山陵。
十月初八的诞节元会,如期而至。
纵然是就在几日之前,禁军还曾闯入郡国客邸、城中民宅大肆搜查逮捕汝阳侯残党,一连七日在午市时杀人行刑,人头一个又一个地挂上了长安城的八座城门楼。但该来的节日到底还是来了,且一丝一毫都没有减损了欢乐的气氛。
这也或许是允元这六年以来,过得最为轻松的一个生辰。过去庆德为帝时,她如履薄冰自不必说;便登基后,最初两年也是焦头烂额的。今年除掉了庆德,就如同除掉了一个大晦气,她自喜上眉梢,各怀心思的臣下们也就不敢不融融泄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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