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辞云真人顷刻间煞白了脸。
各门各派闻言俱是惊愕不已,纷纷哗然。
奚元说完这些,好似费尽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跪下身去,将堆叠的白骨推开,低头翻找起来。
这是神木原先的所在,其下便是根须地脉。
倘若她还留有一些痕迹,想来应会遗落在这里。
一片残破的衣角也好。
只要让他找到,用命来换也好。
沈疏意怔愣片刻,反应过来神色微变,上前用力抓住他的肩:“你说什么?什么叫她是神木转世,怎么会以身殉道同归于尽,你是说她死了……”
连珠炮似的,劈头盖脸一顿问。
奚元恍若未闻。
所有人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他如此情状,一定是在寻找着某样极重要之物。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大家纷纷跑上前来,各显神通帮忙。
这下面似乎是个巨大的深坑。
白骨山怎么也清理不干净,深深嵌入地下,挖了一重还有一重。
谢诀来到奚元身边,按住他被锋利碎骨割得血肉模糊的手,轻声问:“圣……奚公子,此处可是压着她的尸身?”
奚元安静了许久,哑声开口:“我不知道。”
谢诀眸光微动,半晌,闭上眼长叹一声。
也就是说,他的师妹或许已经尸骨无存,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谢诀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此处白骨下,仿佛埋着千
刃深渊。挖到最后,众人甚至需要御剑上下。
“这地方怎么回事,为什么挖不到尽头,太邪门了。”
“怎么越往深处,我越不大舒服?”
“这下面好像有股古怪的威压,道友们都当心些。”
“好。”
……
血月与灼日轮转不休。
足足十日,各门各派才齐心协力将这诡异的深坑清理干净。
他们猜测着这下面究竟有些什么。
终于在一个血月高悬的夜晚,他们看到了其下埋藏的秘密。
——那是一团深暗诡秘的气息。
如今世间最后一点残余的魇息,将散未散,看样子存在不了多久了。
沈疏意冷着脸,一剑劈开黑雾。
一声轻响。
有什么东西从雾气缠裹中掉落。
众人纷纷愣住。
奚元心尖微微一颤,隐约间似乎感应到什么,身形掠向近处,伤痕交织的掌心轻轻接住了那东西。
他垂下眼,盯着那东西良久不语,好似怔住了。
沈疏意走过来,皱眉:“这什么……”
话音未全,猛地刹住。
他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白衣青年,那眼尾血痕狰狞,竟有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奚元阖上眼,捧着那东西的手轻轻发抖,好像失而复得的珍宝。
指尖莲花旋绽,源源不断为其注入真气。
几息后,他掌心物渐渐焕发生机,显露原本模样。
那是一截纤细的枝桠,点缀二三嫩绿叶芽,脆弱得好似不堪一折,迎风颤巍。
万年前,神木福泽万物,魇沼折下其一截尚未枯竭凋零的新枝,藏在根须深处的真身里,不知是暗无天日地囚禁了万年,还是小心翼翼地呵护了万年。
但阴差阳错,竟为后世的如今,带来一线绝境中的希望。
——那里面,藏着神木一缕细碎的元神。
***
三个月后。
幽都山,缠魂殿。
“我敬阁下曾为圣子,为苍生付出良多,才与阁下好言商量。”
辞云真人板着脸,那张笑眼和善的面容难得出现愠色:“云山是她的家,木枝理应交到我手中,在云山好生长大,你怎么能霸着不给?”
白骨王座之上。
青年雪衣潋滟,乌发慵懒散落,垂在肩身如流墨。殿内烛火幽暗,照不清他神色,只听得一道冷冷清清的嗓音:“不给。”
辞云真人:“……”
气得想动手。
想到此人也是用情至深执着不改,他稍稍冷静些许,深呼吸记下,以理服人:“幽都山鬼气弥漫,怎好栽养木枝这样的灵物,就算是为她好,你也该讲讲理。”
青年微抬掌心,雪色莲花绽放,那截木枝便安安静静栖在莲心,比之上回,又多了几处嫩芽。
“我亲自养,无妨。”他开口。
辞云真人当然知道,这人每时每刻都在用真气浇灌木枝,几乎是在烧自己的命养着。
他就是不赞同——到时她活了他又死了,这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才想将木枝讨回云山,自个精心栽培。
辞云真人幽幽道:“她最喜欢云山了,来日醒过来知道你这么霸道,惹她师尊不高兴,看她以后搭不搭理你。”
其实谁也不清楚她究竟会不会醒。
但所有人都相信她会醒。
青年顿了下,眸光轻垂,似乎被说动了。
辞云真人看这招有用,趁热打铁:“你若实在不放心,亲自过来照看,想在云山待多久都可以。待她醒了,我给你俩指婚。”
青年起身:“那便有劳真人了。”
辞云真人:“……”
早知道一个指婚能解决,他这三个月来又何苦在这软磨硬泡。
幽都山一如既往交由月白打理,而鬼王再一次入了人间——
在云山住下。
辞云真人又花费一番功夫,好说歹说让他同意用灵土栽培木枝。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布置好万无一失的阵法,开始种树。
只不过即便到了云山,那人还是成天地霸着木枝。
云山上下怨声载道,十分不满。而云山外,霜天台和青炼山也曾几次来人,连那商家小公子都来了,纷纷表示交给他们照料。
简直异想天开。辞云真人把他们全都轰了回去。
别说种了,看一眼也不许,生怕吵吵闹闹扰了木枝清净。
奚元一日日待在晓羡鱼曾住的小院里,寸步不离守着木枝。
只是这木枝很脆弱,一个不当心,新叶便会转瞬凋零。
好在他耐心很好。
曾经他将她的残识从妄海深处带回,在禁殿中养了三百年。
如今他也能将她一点细碎元神,慢慢养大。
哪怕再过三百年,又或千年、万年。
他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
谁也没有想到,鬼王这一去,便是十年。
幽都山无主十年,都说鬼君不会再回来了。鬼界生了几次动乱,都被月白镇压下去。她已经能独当一面,有资格成为新的鬼君。
春去秋来,冬夏轮转。
人间岁月长。
巴掌长的木枝节节抽长,成了一棵可爱葱郁的小树。
又过五年,一个平常的午后。
奚元倚在她院中藤椅上,望着桃花烂漫,难得分神一瞬。
恍惚间想起一点旧事——
她抱着他的脖子,生涩地吻了一顿,挑着眉问:“甜吧?”
他尝到一丝橘甜,却说:“是桃花味?”
前世她便很喜欢桃花,在云山的小院里,亦栽满了桃花。
惹得他也爱屋及乌,犹为欣赏桃花。
还是霜天台首席时,在半山腰种了十里桃林,以长春阵法经年呵护,取名为桃花落。
那时他心想,师妹剑术无双,总有一日能入霜天台。
她那么怕冷,住不惯冻雪皑皑的峰顶,便住这桃花落好了。
心绪漫无目的流转,恍神间,山间起了风。
桃花簌簌纷飞如雨。
细碎的铃声响起,泠泠错错。
奚元微怔,抬首。
潋滟雾色之中,他瞧见一道人影。
那人坐在树梢上,雪足来回踢踏着,腕间系着红绸,稠上有一枚刻着“元”字的祈福铃。
少女眉眼弯弯,金色的瞳眸瞧着他笑,美好得像个一碰就散的泡影。
奚元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
生怕美梦醒来。
“傻啦?”少女笑吟吟朝他招手,满树枝叶婆娑,沙沙作响,“师兄,我回来啦。”
奚元缓缓眨了下眼,涩声开口:“……师妹。”
——经年不见,我很想你。
少女安静地瞧了他一会儿,从树上一跃而下,步步朝他走来,腕间铃声清脆悦耳。
她停在藤椅前。
桃花如雨,少女随手接住一片,咬在唇瓣间,然后弯下腰,亲了他一下。
“这才是桃花味,记住了吗?”她后退半步,促狭地瞅着他。
奚元喉结轻滚,良久,低低“嗯”了一声。
他乌睫轻颤,抬眸望去。
少女就立在春光里,身后是草木盎然。她笑意盈盈,唇间咬着桃花瓣,映照一张桃花面。
一眼万年。
-正文完-
